煕雲

满目山河空念远 良辰美景奈何天

当时明月在 3

第三章 还珠

与萧景琰再见的场景,蔺晨不是没有想过,梅长苏一死,蒙挚势必要加急上报,收到消息的太子殿下多半会生出活剐了自己的心。

谁剐谁还不一定呢。蔺晨一边拿火把将梅长苏的衣角点着,看着火舌一点点舔上那张惨白却宁静的脸,一边哼着不知名的调子。

众人起初远远围在后头听着,有几个人想上前搭把手,全被蔺晨拿眼刀钉在了原地。那小调不知是何处方言,字字句句都听不懂,只觉起伏开合间蕴藏了无限苍凉疏阔,前段慷慨激昂,直抒胸间凌云壮志,后段如诉如叹,把人心底最深的酸楚都勾了出来。

眼见着窜天火焰逐渐熄灭,被隆冬寒风吹过,只余些微碎骨粉末留在原地,蔺晨猫着腰一寸寸搜寻残骨装进瓷罐,又捻了最后一小撮骨灰收入贴身香囊,把梅长苏生前穿的那套衣裳叠好,打成包袱背上身,随手牵过一匹马。

蒙挚上前拦住他,问道:“蔺公子这是去哪里?”

“自然是回去。”

“回阁里?”

“不然呢?”

“总要先进京拜见太子殿下——”

“蒙将军。”蔺晨脸色一沉,“我阁中规矩,向来不涉朝堂。倘若随随便便哪个太子想见我就能见到,只怕这天下早便合而为一了。”

蒙挚心想你口气轻狂我不计较,但你之前分明进宫见过太子,还随着梁军迎战大渝,况且小殊临终前你也是承了一诺的,这会子拿琅琊阁当借口,未免太迟了,当下低声道:“蔺公子从军前是江湖人,对这军纪不甚了解,情有可原,现在梅监军已故,但蔺公子仍是他帐前亲兵,论理是要一路扶柩而返,只是梅监军生前有愿,要……可即便棺木里头只余衣冠,也请蔺公子按章行事才好。”

“怎么,蒙将军这是要把我扣下了?”

蒙挚后退一步,朗声道:“公子既已领了长史之衔,还请遵守军纪,此刻说扣下是言重了——”他扭头朝南眺望一眼,回身再道:“现距金陵不过几日路程,还请长史莫要意气行事,冒犯皇威,实不明智。”

蔺晨似笑非笑的与蒙挚对视,“蒙将军不愧为军旅出身,行事作风皆有规矩,你不拿梅长苏临终的嘱托来压我,却用这军职逼人就范……蒙将军能得皇上多年恩宠,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。罢了罢了,随你走一趟也可,难道我还怕了不成。”

“那边请吧。”蒙挚礼数周全,带了蔺晨归队,不动声色的差了两个小兵护在左右,一路相安无事回到京城。

 

定安门外宣读太子教令的公公不是高湛,蒙挚无法通过他脸上的表情判断出太子当下情绪如何,但想来一顿疾风骤雨正等着。

所有战况都在第一时间送回了王都,萧景琰对前方战况及返途诸事了如指掌,除了下令犒赏大军,并未要求蒙挚立刻面秉战事细节,最后一句话反而是留给蔺晨的,让他立刻前往林氏宗祠。

蒙挚飞速瞟了他一眼,见他仍旧一副天塌不惊的模样,甚至还颇为悠闲的掸了两下袖口浮灰,不由心下暗叹这人挺沉得住气,也不知是真有胆识,还是色厉内荏。

蔺晨一路行至林氏宗祠,待领路的公公进去禀明了太子,才郑重的撩起衣摆跨进祠堂。

堂内烛火通明,一身玄袍的太子立在蒲团前,仰头看过面前一排排灵位,不发一语。

列战英带上所有随行侍从退守在外,替他们把门掩上。

萧景琰听着身后脚步声渐近,停在三尺开外,清浅的茶香在室内缓缓散开,他转过身,表情隐在阴影之下,唯有一双黝黑的眸子紧紧盯住蔺晨。

蔺晨双眼微眯,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,站的比萧景琰更直,甚至带着股傲气微微仰头。

两人对峙半晌,谁也不发声,仿佛是在强行比拼耐性,很长一段时间,只听得墙角烛花爆裂,发出微弱的噼啪声,更衬得整个室内森然冷寂。

“他可说了什么?”萧景琰开口时,眼底已盛满细碎的波光,鼻尖憋得泛红。

蔺晨冷着脸从袖里掏出那只红檀木盒子,摩挲了一遍又一遍,上前几步递出,“没说别的,只让我把这个交给你。”

盒子里装着什么,萧景琰不用看也知道,那是他藏了十三年的宝贝,递出去不过数月,又重回了自己手上。视线朦胧间他几乎是伸手夺下了那只盒子,怕是再多一刻,眼泪就要决堤,只能迅速转身将它摆好,埋首桌前,才敢把眼泪全部狠狠挤掉。

蔺晨瞧着他背影微微发抖,知道这份痛失挚友的心情原是相当,谁也不比谁轻松一点。萧景琰开口第一句不是问罪,而是询问梅长苏是否有遗言留下,总算让他感到些许安慰,一个明事理的人,即使情绪失控,也不会拿旁人撒气,长苏选人的眼光嘛……也没那么差。

不过既然他需要发泄,总要给他空间好好发泄,于是蔺晨既不主动告罪,也不上前劝慰,就那么默默站在一旁陪着。

 

纵观琅琊阁自前朝成立至今,凭借其中庸立场,在风雨飘摇的江湖里屹立百年,阁中子弟早瞧遍了这天下风云变化潮起潮落,对死生之事自然也很看得开。

现任这位少阁主天性又是张扬豪放,桀骜不羁,在他眼中,人生一世,不外乎就是吃喝拉撒,有了闲暇时间,还可以谈谈诗词歌赋,赏赏风花雪月,但终归没人能逃过老病死的结局。

人自垂髫至耄耋,左不过几十年光景,其间往来,谁与谁又是一生呢,都不过旅途中一段陪伴,终有散场之时。

林殊活了十七年,死在灿烂明媚的年纪,成了所有人记忆中永远不老的小少年。

梅长苏活了近十五年,死在返回金陵的途中,留给身边人的记忆,就是个足智多谋的病鬼。

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只认识梅长苏,试着阻止他重回林殊的躯壳,可却阻止不了属于林殊的灵魂,属于林殊的风采。

到底随这小子心满意足的把自己折腾死了。

蔺晨木着脸看萧景琰逐渐恢复平静,心里已翻来覆去把梅长苏骂过一遍。

呸,叫你忠肝义胆,叫你呕心沥血。

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,撒手人寰丢下朋友兄弟苦苦煎熬的混蛋。

“蔺公子。”萧景琰冷硬的声调响起,打断了他的腹诽,“你可知罪?”

蔺晨心说终于来了,面上却懒得做出认真聆听的表情,略一拱手道:“还请殿下明示。”

“本宫当初将小殊托付给你,你是怎么答应的?”

“我说过,会随行看顾。”

“那你做到了吗?”

“自认无愧于心。”

“本宫记得,出征前曾向你确认过小殊是否能上战场。”

“的确。”蔺晨毫不退缩,直视萧景琰一双怒目,朗声道,“是我说的,他可以。”

“就是这么个可以法?”萧景琰猛一拍香案,“咚”的一声惊得门外列战英喊了一句“殿下——”

“都退下!”盛怒中的萧景琰吼了一句,转头继续盯着蔺晨,“我分明说过,不能让他有丝毫勉强。”

“服了冰续丸,体力便如从前一般,亲上前线也并无勉强之处。”

“既无勉强,如今回京的怎会是——”

一具棺木……

萧景琰气得浑身发抖,如坠冰窟,瞪圆的眼眶像要裂开一般,额上青筋根根暴起。

蔺晨何尝不是满心苦涩,他其实也想放声大哭一场,哭他自此高山流水弦断,青林黑塞也无。

十多年前,蔺晨帮着老阁主不眠不休救回林殊一条命,是希望这人能好好活着,结果他连舌头都没捋直就反反复复念叨要翻案。

几个月前,梅长苏终于还了七万英魂一个清名,蔺晨刚把出游的计划说了,两人没来得及高兴几天,战事爆发,这小子立刻急着去送死。

十数天前,急着去死的真死了,合眼那一幕就像从前拔毒的时候一样,疼得受不了了,就索性昏过去,反正有蔺晨在,他总会让自己醒来的。

可这一次,蔺晨已无法再让他醒来。

亲手送了自己的知己一命呜呼,就算蔺晨再洒脱,心里也难免存了点怨怼,虽然明知萧景琰无辜,蔺晨心里还是很难认可他的存在。

萧景琰圆圆的眼睛里开始泛起水光。

只要想起那个瓷罐里头一截截灰灰白白的碎骨,萧景琰就觉得那火是烧在自己心上,滚烫灼人,痛不可当。

这一回,林殊是真的断了大家的念想,大部分骨灰随风飘散在广袤大地上,给后世万代践踏,算作对自己玩弄权术搅弄风云的惩罚,小部分留给故人,便如同留一声自此长别的叹息,好叫人莫再牵挂。

泪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,凝在尖瘦的下巴上,晶莹剔透,颤颤欲落。蔺晨在一侧静静瞅着,暗自嫌弃他一个爷们竟在自己面前连哭了两回鼻子,就想拿袖子给他抹了,可不知怎么,直到那滴水珠落地,他也没能抬起手来。

一时间二人沉默无言,耳畔只剩风过窗棱的轻微响动。

 

萧景琰哭完,心里的淤堵勉强疏散一些,突然反应过来面前这人是个江湖郎中,自己身为当朝太子,在他面前伤心成这样委实有损威仪,面上微微一红,显出几分尴尬来。

蔺晨看在眼里,什么都没说,转转眼珠侧过身去,假装打量那枚温润硕大的东海珍珠。他从前没发现自己能这么厚道,若此刻痛哭流涕的换作梅长苏,一顿毫不留情的嘲笑都算轻的,兴许他还会拉着黎纲诸人上前围观。

瞧瞧你们宗主,啊,多大人了,还鼻涕眼泪糊一脸呢。

萧景琰睁着一双肿痛的眼睛,故作平静的向前迈步,没想到方才站得太久,又全身紧绷,膝盖已经僵直,险些一个趔趄摔倒,面上的尴尬立时更多了几分。

他这副又羞又恼的模样让蔺晨感到十分新鲜,好像一块呆滞冷硬的石头里蹦出个天真孩童,七情上面,生动可爱。

他强忍住没当着林殊的牌位笑出声,扭过头去揉鼻子,待萧景琰重新正了衣冠,二人各自取好香烛,庄肃恭谨的拜过林家一门忠烈。又静立片刻,萧景琰疲惫挥手,蔺晨了然,行礼告退。

 

毕竟已过而立,又是当朝太子,萧景琰心里再多苦楚,表面上也须藏得滴水不漏。

萧选近几日身子愈发不如从前,朝中大事都等着监国太子拿主意,时近年关,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。

后宫里头静贵妃仍旧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,三言两语打发了前来探听口风的几个妃嫔,整个下午陪着庭生在后花园里读书练剑。

高湛得了赐座,在旁递块汗巾添杯茶,眯着眼睛笑,“老奴瞧这孩子身子骨越来越壮实了,娘娘亲手调的药膳果然是不同凡响啊。”

静贵妃低头抿了口茶,浅笑道:“昨日还想着给公公也开个方子调理一下呢,本宫听你这几日似乎略有咳喘,冬日干燥,该进补些滋阴润肺的才是。”

“奴才这一把老骨头劳娘娘惦记,不胜惶恐啊。”

“公公是两朝老人了,何来的惶恐。”静贵妃捂着手中暖炉,目光落向了很远的地方,“我们母子在这宫中住了三十多年,公公是眼看着景琰长大的,这孩子,到底性子还是太耿直了些,有些事情难免照顾不周全,还需有个人从旁多多提点才是。”

高湛躬着腰,头也愈发压低了些,轻声道:“太子得您言传身教,品性自是一等一的好,只是之前总在外头领兵打仗,有些官场上的事情,没大了解过而已。这两年太子接手的事多了,哪件不是办得上悦龙心,下得民意?娘娘一句提点,老奴不敢当,尽心伺候主子本是老奴份内,还请娘娘放心。”

静贵妃的嘴角保持着娴雅淡然的微笑,看着庭生练完一套剑法,目光甚至不曾朝高湛扫上一扫。

这位已历两朝的老人,看来已经做好了经历第三朝的准备。

静贵妃招呼着庭生过来擦汗,笑得和蔼,“待会儿回去记得用热水沐浴,可不许再像上次那样冲冷水了,记住没有?”

庭生乖巧点头,目光落到一侧似乎已经睡着的太子妃身上,“贵妃娘娘,太子妃娘娘是不是累了?”

静贵妃扭头看了一眼,还没说话,恰见庭生掩口打了个哈欠,便笑道:“你先回去歇息吧,晚间还有功课要做呢。”

高湛适时起身告退,护送着庭生一同走了。

静贵妃又默默坐了一阵,望着亭子外头密密麻麻的腊梅,不知在想些什么,一旁柳氏渐渐醒了过来,面上甚是羞赧。

“怎么庭生一趟剑练完了?臣妾竟不小心睡了过去,实在是——”

“无妨。”静贵妃把手中暖炉塞进她怀里,凝视着她的双眼,缓缓道:“其实醒着也没关系。”

只一句,柳氏就懂了,低眉垂目道:“是,臣妾明白了。”

“外头风大,你睡的时间虽短,也怕着凉,回去熬点热粥,明天一早煮些姜汤吧,暖炉你拿着,路上冷。”

柳氏应了,被静贵妃虚虚扶了一把不让行礼,便由宫女搀着回宫了。

静贵妃目送她仍旧曼妙的背影迟缓的消失在林间小道上,手里接过新的暖炉,收紧白狐毛毯,合眼假寐,心里却有些奇妙的起伏不定。

近来有些按耐不住的大臣们已经开始上书,暗示太子应及早登基,稳固朝局。

后宫几个育有皇子的妃嫔也增加了每日前来请安的次数,无非就是想探个口风,看看自己的孩子之前若有得罪之处,现在忏悔是否还来得及。

高湛今日表了态,太子妃和中书令也是自己人,皇后早已不足为患,皇上更是垂死挣扎。

自古以不变应万变就是上策,无论谁来,说些什么,她从来都只有一句:一切听皇帝旨意行事,其余一概不再多答。

至于瘫卧在床的皇帝是不是还能颁旨,大概也只有高湛才清楚了。

而高湛的嘴,从来只有自愿张开的份,谁也不能骗出多一个字。

静贵妃心定神宁的睁开眼,朝身侧的宫女微微笑道:“可巧风停了,咱们也动身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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