煕雲

满目山河空念远 良辰美景奈何天

当时明月在 6

第六章 入瓮

春分已过,青芽破土,流莺起舞,早上刚下了场小雨,地面上还有些湿气。

蔺晨在街上到处闲逛,随手折了枝新柳,捏在指间把玩。

金陵民风开放,三五结伴的姑娘们走在路上,瞧见个白袍披发的公子哥晃在路上,胆子大的不禁多瞟上两眼,回身和同伴不知说了什么,便笑得面上飞霞,好不可爱。

习武之人耳力上佳,蔺晨自然听见她们在背后议论自己这个外乡人模样俊俏,从前只有他调戏姑娘的份儿,没想到如今也成了他人口中的漂亮人物。

按照以往,他是肯定要转身调笑回去的,说不定撞见一块璞玉,明年美人榜上就会多出一个新名字。但是现在,一想到有块烫手山芋躺在床上等着自己,蔺晨心里就烦得想骂人。

骂谁呢,自然是萧景琰。

都怪你,害我没心情看美人。

早上放出去的鸽子到现在还没飞回,中午连点两个菜都被告知售罄,南楚来信也没个好消息,夜秦又开始蠢蠢欲动……蔺晨仰天长叹,这劳碌命究竟何时是个头啊。

正想着,抬头已到苏宅,大门外站了几个人,领头一个公公上前作揖,细声细气请蔺公子入宫。

行经南越门的时候,当差的禁军拦住他们一行,正要发问,黄门快步走到他跟前,亮了腰间木牌,低声道:“这位是贵妃娘娘请的名医。”

几名禁军相视一眼,突然各自忙起来,半句再不多说。

蔺晨心下对静贵妃掌控宫禁的能力赞了一声,跟着黄门进了暖阁。

外头几个打扫落叶的小丫头忍不住窃窃交谈了两句,被那黄门拿眼一斜,立时便退到两边,重新认真扫地。

静贵妃正安坐在矮几旁,教几名宫女如何辨别苏子和菟丝子。

“你们再瞧这个,外头摸着粗糙些,上头有网状花纹,一端略尖,便是苏子,用力挤压,会碎;反观菟丝子,质地坚硬,即使大力按压,最多也只是扁掉,不会碎裂。”

“近嗅之,苏子微辛,菟丝子苦涩。”蔺晨笑吟吟接话,不等两侧宫女禀告,直接上前行礼,“在下蔺晨,见过贵妃娘娘。”

静贵妃转头,瞧见一名白衣少年背光而立,长发未束,显出几份狂放不羁,一时瞧不清相貌,但看长身玉立的姿态,已是一派潇洒自若的风流模样,当下心中有数,取过旁边搁着的锦帕擦拭指尖浮灰,口中道:“蔺少阁主远来是客,请坐吧。”

懂事的宫女迅速收拾起药筐等一应物具,奉上香茶后悉数退至殿外等候,只留小蚕小绯两名贴身宫女在殿中伺候。

静贵妃落座后抿了口茶,温声道:“老阁主近来可好?”

蔺晨答:“谢娘娘垂问,家父一切都好,如今云游在外,想必更是逍遥自在。”

“老阁主向来洒脱,怕也是厌倦了红尘琐事。”静贵妃面上浮现出神往之色,“本宫幼年在外习得岐黄之术,与令尊有过一面之缘,得了他几句指点,受益匪浅,原想着终此一生为天下穷苦百姓行医治病,不料阴差阳错入了皇宫,再无缘踏足这大好河山。”

“娘娘心有仁慈,处处皆可悬壶,放眼便是诊棚,又何须拘泥于形式与空间呢。”

静贵妃听言,稍稍揣摩片刻,眉尖微跳,眸中露出几分欣赏,“此言不差,看来少阁主也是心性豁达之人,本宫久居深宫,真是失却了年少时的飞扬活泼,如今空对庭前落花飞鸟,总觉人生白驹过隙,毫无意趣。”

“娘娘风华正茂,怎好伤感。”蔺晨正色道:“世人皆以为环境造就人才,殊不知真正的人才,便是在逆境、困境之中,也绝不放弃。娘娘能有今日地位,乃是性情坚忍不拔所造就,长苏入金陵后,若非得您悉心看护,如何能在短短两年内就辅佐太子成就大业?若连您都感叹人生无趣,那蔺某真是自惭形秽了。”

这番言辞,恰到好处的勾起了静贵妃对往昔的感慨,又不至于提及太多伤心旧事,一方面赞了她这三十多年辛苦隐忍,一方面劝慰她放宽心神莫忧将来。

静贵妃不禁细细打量起眼前这名少年,他斜飞入鬓的剑眉,含烟凝翠的明眸,挺直隆正的鼻梁,似笑非笑的嘴角……几乎就是蔺衡年轻时候的翻版,却不知为人处世,是否也像他爹一样圆润机智。

“前些日子,本宫托人到民间寻两样不常见的药材,无意听了不少坊间传闻,琅琊阁近几年都是少阁主当家,似乎比起往昔,要与邻近各国往来密切许多?”

“人活着,总要张嘴吃饭,阁中子弟众多,蔺某无奈,厚着脸皮出来给大家谋点口粮,也是江湖朋友垂爱,赏几分薄面捧捧场罢了。”

“看来贵阁在江湖上的名头确实极响,不然怎么连南楚皇室都惊动了,还想出个联姻的法子呢?”

“说来惭愧。”蔺晨摇头晃脑笑得谦虚,“在下缺乏政治头脑,那南楚使者来我琅琊山做客两日便回去了,想必也是对在下的浪荡模样不甚满意,回去就要向他们的皇帝陛下告状了。”

“这么说来,我大梁若是有公主倾心少阁主,少不得也只能闺中含怨了?”

蔺晨眸光微闪,并未立刻接话,悠闲的品了口茶,啧啧叹道:“这水是采自松针积雪融出来的吧?”

静贵妃抚掌笑道:“不错,好茶果然是要懂的人才能喝出味道,我那儿子从来尝不出分别,倒是可惜。除了这松针积雪,蔺少阁主可还能品出更多?”

蔺晨闭目回味,连说几样,都得了静贵妃点头称赞,最后一点却是怎么都猜不出,只觉回味清爽中带了些甜美,但又虚无缥缈难以捉摸,只在舌根荡过丝别致幽香,再要细品,已捉摸不住。

蔺晨苦笑睁眼,“娘娘茶道之精,蔺某甘拜下风。”

“傻孩子,尝不出才是对的。”静贵妃微微一笑,轻声道:“此茶名曰‘美人心’,乃是妙龄少女采摘之后,置于心口间温热,沾染了体香,一年统共只得这几两极品,去年中秋,皇上赏了本宫五钱,一直收着,直到除夕埋了一坛子雪,今日才舍得拿出来用。”

蔺晨可以控制自己不跳起来感激涕零,但控制不住脸上滚烫如火。

琅琊阁里头秘史不少,关于少女体温的妙用,他自然也是翻到过的,当时不过嗤笑一声,并未放在心上,不料今日竟亲口喝到这样的茶,令他一时间难以应对。

静贵妃瞅他眼睫乱颤,一副窘迫欲藏的模样,但笑不语,好半天才重拾话题,“今日蔺少阁主将鸽子送入我芷萝宫,多半不是为了闲暇时候来做客的,敢问可是为了太子的怪病?”

蔺晨压着咚咚乱响的心跳,保持常色道:“确然,我听闻太子近日抱恙,于是斗胆自请来把个脉。”

“景琰的脉象温和平实,不似染疾,可这么无故昏睡,却势必会造成朝臣恐慌,政局不稳,加之陛下现在也在静养,总要有人分担国事。”静贵妃缓缓问道:“怎么你不想先替皇上把脉呢?”

蔺晨扫一眼她身后两名宫女,此刻正眼观鼻,鼻观心,如两座泥雕,连眼皮都不动一下。

他略沉吟道:“皇上龙体,自有御医照看,在下一介草民,怎敢冒犯圣上威仪。至于太子,在下是受朋友临终所托,少不得要来瞧上一瞧,娘娘若觉不妥,还请恕在下冒失。”

这个朋友指的是谁,静贵妃自然是明白的,心里忍不住又是一痛。

“小殊这孩子,为景琰已做了太多,难为他临命终时,还念着大梁天下。蔺少阁主肯成全他这一番大义,本宫在此谢过了。”

说着便站起身来,不顾蔺晨拦阻,抬手行了大礼。

蔺晨赶忙回礼,口中称道:“娘娘折煞在下。”

静贵妃伸手相扶,目光柔和的凝视他,“小殊一直是个好孩子,叫人心疼,可惜天妒英才,让他早早去了,此事在景琰心里怕是已成死结。蔺晨,你我今日初见而已,大概也是有缘,我瞧见你,总觉得好像瞧见了林殊,你们都是好孩子,景琰他……他今后若有倚靠之处,要请你多多包涵。”

她说“你”,不说“琅琊阁”,说太子有“倚靠”之处,不说“需要”,蔺晨便明白,这是来自一位柔弱的母亲的托付,所以只字不提朝堂政治,亦未涉及江湖风云,仅仅以长辈的身份,向晚辈提出一个极其合理的嘱托。

这让他如何拒绝。

静贵妃倒也不急着听到回答,只冲他慈祥一笑,转身吩咐宫女,“为蔺公子带路吧。”

小蚕应了一声,向蔺晨做了个“请”的动作——带路去哪里,她当然不必再问。

将入黄昏时分,整个东宫静谧无声,只有三两太监守在殿门外,太子妃正拧了帕子细心为太子拭汗。

萧景琰直直躺在榻上,呼吸略沉,眉目间一片沉静。

小蚕附在太子妃耳边轻声说了几句,大抵是传达了静贵妃的意思和蔺晨的身份。

太子妃将帕子浸回水里,扶着腰缓缓起身。

蔺晨向她行过礼,走近榻前,扫上一眼,又掀开眼皮瞧瞧,轻飘飘道了句无妨。

太子妃惊诧抬头,问道:“先生只看一眼,便有把握?”

“若要深究,许是思虑过重。”蔺晨撩起长袍,侧身坐下,拉过萧景琰的手腕把脉。

“太子妃想必知道,前月我军大捷,击退渝国十万大军,重固北境防线,本是件天大的喜事,不过,有位监军却死在了返京途中,说来这位监军与太子还有些交情。”

柳氏点头道:“我知道,那位监军姓梅,殿下提起过,说是一位饮犊上流的高雅之士,闻其死讯,殿下心中很是难过,前阵子抄写阵亡将士名单,我瞧他哭得很伤心……”

蔺晨叹气道:“太子重情,并非坏事,只是难免为情所累。好在他如今已权掌东宫,地位非其他皇子所能撼动,重情……就重情吧。”

太子妃垂头不语。

蔺晨似是瞧出她心中所想,微微一笑道:“怎么,你是担心——”

太子妃仿如受惊一般立刻抬头,似乎并不愿意他把话说得太透彻。

蔺晨原也无意为难一个涉世未深的千金小姐,笑了笑道:“太子既无大碍,在下倒有个法子可以一试,但此乃阁中秘术,概不外传,还请娘娘回宫,待太子醒了,自会有人通报。”

“需要多久?”

“一个时辰足以。”

柳氏咬唇犹豫了片刻。

她知道自己不该胡乱怀疑,毕竟这是贵妃娘娘寻来的杏林高手,又令人单独领了他进入太子东宫,可见极为信任,但若放任陌生人与太子共处一室一个时辰,似乎又太不安全。

好在她并非优柔寡断之人,眼见蔺晨一脸自信,略作判断,便朝身侧侍女使个眼色,带着一众宫人退了出去。

蔺晨恭送太子妃离殿,确认整个屋内再无一人,竟直接伸手去推躺在榻上的萧景琰。

“醒醒吧,我都来了,还装什么?”

等了一会儿,那人还不睁眼,蔺晨冷哼一声,“我数三声,你再昏着,我立刻就走。”

他还没来得及数出第一声,就见萧景琰猛地睁开眼,面上局促之色显得有些可怜。

蔺晨心里不痛快,懒得作出恭顺的模样,方才人前的好脸色瞬间收了起来,板着面孔继续摸脉,“好在底子不错,硬饿上几天,不过瘦了一圈,真叫人羡慕。”

萧景琰硬着头皮回道:“既然要装,只好装得像些,总不能躺两天就爬起来吃东西。”

蔺晨不理他,从桌上倒了杯水,自顾自仰头喝了,感叹道:“刚从贵妃娘娘那里喝了好茶,原来太子宫里也不差,想这皇宫大内就是不一样,可怜我身边怎就没有如此体贴细心之人呢。从前我不理解锦衣玉食的日子有什么好,身边围了一圈人嘘寒问暖,叽叽喳喳岂不心烦,如今这两杯茶一喝,突然觉得这种生活也是享受得很。”

他又倒了一杯,这回终于是递给萧景琰,“喝吧,喝完了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。”

萧景琰怎会听不出话里的揶揄,但他此刻太过疲乏,无力争辩,挣扎着自己坐了起来,接过茶杯一点一点抿下去。

原来壶里装的是参茶,还温热着,怪不得蔺晨有此一叹,话里的酸味简直能炒一道糖醋黄金球,说起这道菜,似乎许久未见了,自己饿了许多天,母妃一定很担心,只怕也没吃好睡好,事后一定要好好解释清楚,奉茶赔罪……

胡思乱想间,萧景琰忽然意识到,这人竟拿自己用过的杯子给当朝太子奉茶,实在没规矩的很。

想了想,还是没有怪罪,毕竟人家特意为他试了冷热,总算好心。

这期间蔺晨也没闲着,沿着内室走了一圈,等萧景琰放下茶杯,才坐回床前。

“蔺公子。”萧景琰打起精神,先抱拳施了一礼,“此事多有冒犯,还请见谅。”

蔺晨将脑袋一撇,不接话。

萧景琰只得继续说下去,“九天前,本宫收到江左盟来信,拆开一看,方知是小殊提前写就。信里头说,他吩咐了黎纲需在一个月后将信转交给朕,言及蔺公子若还在金陵,此信可直接销毁,若已离开,则让朕装病十天,十天内,若蔺公子回来便罢,若不回来,就当自行痊愈。”

蔺晨从他提起江左盟开始就明白过来了,心里又好气又好笑。梅长苏实在太了解他,生怕他耍诈,居然还留了后手,教给萧景琰这老实人一个诡招,引他入瓮。

狼心狗肺的小混蛋,老子当年就不该救你,救回来纯粹是给自己添堵的。

这边萧景琰说着说着,就见蔺晨面色变了几变,喜怒交杂,不禁心虚。

小殊写这封信自然不会害他,但其中原委,他躺这些天里,却并未想通。

如今蔺晨当真回来了……接下来,又该如何是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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