煕雲

满目山河空念远 良辰美景奈何天

当时明月在 7

第七章 初试

从目送林殊重披战袍那日起,萧景琰无时无刻不在怀疑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。

母妃一向含蓄,不肯把话说得太透,蒙古大夫的话又不可尽信,小殊究竟身体如何,能不能撑住战场苦寒,萧景琰并无把握。

等到一纸捷报传来,附着长长的阵亡将士名单,他一个一个念下去,并未看见熟悉的名字,还笑自己忧思过重,可仅仅隔了半日,便接到蒙挚一封加急奏报,“梅长苏”三个字印入眼帘,叫他登时胸口一痛,只觉得天都黑了下来,列战英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他,低低喊了两声“殿下保重”。

萧景琰推开列战英扶在他臂间的双手,“都出去吧。”

列战英不多话,招手将四侧的一众人等带了出去。

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,犹如捏住了梅长苏沉重的生命。萧景琰茫然四顾,空荡荡的正阁此时除了点缀在角落里的藤萝枝蔓,再无一样鲜活之物。

往昔梅长苏站在这里同他说的每一句话,仿佛还响在耳边。

他们一同拜请莅阳长公主出面首告,一同策划如何保全景睿谢弼那几个孩子,一同畅想未来大梁的崭新格局。

然而现在,他只身站在这里,心内凄惶无助,哪里还有半点身为皇太子的威风与气派,如同瞬间回到十多年前,他满怀热切的从东海赶回京城,却被一地鲜血和一纸圣裁,生生浇成冰人,寒彻骨髓。

这十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,也许只有他和他的部下最清楚。

被克扣军需,被地方官员轻慢,被父皇随意斥责……

萧景琰捂着脸跌坐在地,无声的垂首哭泣。

他曾经愤恨不已,在听卫铮叙说往日惨案的那晚,他的兄长、恩师、挚友,全在一夕间被扣上逆党和叛徒的罪名,梅岭一场大火,烧空了他所有年少时期美好的梦想,连同曾有的热血轻狂和春光明媚。

他也曾欣喜若狂,在确认梅长苏原来就是林殊的那刻,重见故友的极度喜悦,和迟迟未能相认的悔恨懊恼,同时迸发,令他伏在母妃膝下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但只要小殊还活着,这一切都不算太迟。

然而幸福的时光终究离他而去,东海明珠最终的归宿竟还是林氏祠堂。

 

萧景琰很难真正原谅蔺晨,就好像他明白蔺晨心里也不高兴搭理自己,所以他说完话,并没有立刻询问什么,尽管他还不是很明白,梅长苏这封信到底用意何在。

然而蔺晨一眼看穿他的不痛快,翻着眼皮道:“你省省吧,谅你也想不出他要干嘛,这封信无非是个饵,你听他的话把这丝线一垂,我就被勾上来了。”

萧景琰似懂非懂的眼神扫过来。

“此地无我故友,早已无所牵挂,京城又多是非,更不适合久留。”蔺晨看他仍旧一头雾水,大发慈悲的多解释了一句,“长苏念着大梁,念着你,就只好逼我一把了。”

萧景琰问道:“逼你什么?”

“逼我留下,逼我照看一二,逼我在这囹圄之中,为你固守江山。”蔺晨瞅着他,“可恨我自己心软,如今身陷池中,恐难再得自由之身了。”

萧景琰立时抬头反驳,“为我固守江山?那本宫倒要请教公子何来的自信,能替代林殊?”

这回轮到蔺晨一脸莫名其妙,“莫非你到现在还不知我是谁?”

“怎么公子的身份很特别吗?”萧景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, “就算真是位不入世的名医,于朝堂之上,怕也无用武之地。”

蔺晨不禁呵呵笑起来,笑声低沉而缓慢,“看来你是真不知道,总算长苏有良心,没胡乱把我抖出去。也罢,我既来这一趟,就没必要躲躲藏藏。”他探身凝视萧景琰,轻声道:“琅琊阁,你总该听说过吧?”

这么有名的地方,萧景琰当然不可能没听说过,当年把麒麟才子推到风口浪尖的,正是出自琅琊阁的锦囊。

他用眼神示意蔺晨继续说下去。

“怎么还不明白吗?”蔺晨诧异的起身转了个圈,道:“看我这么英俊潇洒风度翩翩,难道你都猜不出我身份?”

萧景琰气结,“本宫从头到尾只看到公子在自吹自擂。”

“听你这话就知道是出自嫉妒,我不计较。”蔺晨坐回榻边,慢条斯理道:“琅琊阁你既然听说过,那阁主姓蔺,自然也是听说过的了?”

“不曾听说。”萧景琰老老实实摇头,“本宫对江湖事知之甚少。”

面对萧景琰一副诚实却欠揍的模样,蔺晨觉得自己心火正在嗖嗖的蹿,上一次有这种感觉,还是梅长苏跟他犟嘴,非要讨去冰续丸。

“那就明说吧,我乃当今琅琊阁阁主蔺晨!”

萧景琰憋笑,看着蔺晨气得跳脚,整个面庞都微微有些发红,心里总算吐出一口恶气,感觉畅快许多。

“你是诚心的,别以为我看不出。”蔺晨的眼神飘来一丝警告的意味,“若非梅长苏使诈,你以为我会来?”

“所以蔺公子是在责怪小殊不该将你卷进来?”萧景琰听不得别人说林殊半点不好,脸色迅速冷了下来,方才稍稍浮现的笑意已凝成嘴角的霜,“你二人莫逆相交,公子竟还不知他的品行?”

被他这么一说,蔺晨便有些恼,“我实话实说而已,你急什么?再者我与梅长苏交往如何,哪里由得你来评判。”

萧景琰怒瞪双目,刚要开口,蔺晨已飞快的接着喝道:“好比他执意要来金陵,给你做那狗屁军师,把你从一个小小郡王推到这太子的宝座上来,期间他那时不时吐血的毛病犯了多少次,我何曾指摘过你们一句?再说你,顶着个木鱼脑袋,脾气还臭,梅长苏为你吃了多少苦头你不知道?这些年我白白的东奔西走寻医求药,给他调养身子,最后还有脸跟我吵吵要上阵杀敌,好嘛,囫囵个儿的撒手归西,不都是为了你,为了你的大梁?你怪我,你好意思怪我?”

萧景琰被他一通抢白,面上青青白白变幻好一阵,心里翻来覆去把这几句话想过了,竟挑不出一个错处,所以尽管心里难受,最终还是忍了没吭声。

蔺晨回想起过去二人在琅琊山上拈梅煮茶,奏乐对弈,也曾过了段平静悠闲的好日子,一时被往事勾起心头伤,情绪激动,差点把自己说哭了,赶紧深深吸了两口气。

转眼瞧着萧景琰模样还算乖顺,便将语气放得平缓些,道:“我与长苏,确有相见恨晚之憾,他这人少年得志,后遭逢巨变,忍受了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苦,重回人间,这一点,叫我十分敬佩。他所行之事,极耗精神,我劝过,劝不动啊,就只好从旁多多相助,以减轻他一点压力,但这毕竟是他选择的路,我们谁又能替他走完?不阻止,是因为他的选择并没有错,为他的爹娘战友平反,为他曾经敬慕的兄长雪冤,是他最大的理想,为此不惜以命搏之。换做是你,难道忍心阻止?”

萧景琰捏紧了拳头,两腮肌肉微跳,“但我却不想他是拿命来换。”

“太子殿下此言差矣。”蔺晨正色道:“世间何人能逃得过一个死字,或蝇营狗苟一世,或恋酒迷花半生,最终都要蹬腿闭眼的。梅长苏这些年步步筹谋,环环紧扣,拼的就是旧案昭雪的一刻,为此付出多少代价,都不能令他动摇。倘若他逃过一死后意志消沉,就此隐姓埋名寄情山水,只怕也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林殊了。”

萧景琰默然。

 

蔺晨说得口干,探身去拿茶壶,咕嘟咕嘟灌了两口下去,一扭头,发现萧景琰正尴尬的举着杯子,似乎本是想让他帮忙倒茶的。

“跟你很熟吗……”蔺晨咕哝一句,还是接过茶杯给他倒了。

无论是从前征战在外,还是后来入主东宫,萧景琰原都不大爱差役人的,不知怎么这会子大意了,显出几分富贵做派,倒叫他禁不住生了丝歉意,面上泛热,赶紧拿茶杯覆在面前,慢慢喝起来。

冷不丁听到蔺晨突然发问,“话说梅长苏来到金陵之后,一一折断萧景宣、萧景桓的心腹爪牙,个中机关谋术,甚是曲折,稍有差池,不止他和江左盟,连同你和府上一众亲眷随从,都是要掉脑袋的,得知他真实身份之前,你难道从没担心过,自己会被他拖累上断头台?”

“最初虽觉麒麟才子选择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来扶持,实在有点不可思议,但本宫确实不甘心这大好江山落在景宣、景桓手中,他二人哪怕能有一丝一毫为百姓谋福的念头,本宫都不至于这么多年拒不相亲,免得看他们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。”

萧景琰用力闭目,为他二人兄弟间只重权益不重情义的现实感到深深的悲哀。

“再者当年梅岭一案,本宫从来不信,麒麟才子肯施计扶助,本宫与他便是同舟共济的命运,谈不上拖累不拖累,莫说是要上断头台,哪怕千刀万剐,只要能查清真相,本宫也认了。”

“所以你被皇上冷落这十几年,真是不冤。”蔺晨又开始笑得很欢乐,“叫你这么不知变通,活该!”

萧景琰皱眉,“怎么蔺公子这是在嘲笑本宫?”

“嘲笑不敢,陈述事实罢了。”蔺晨斜斜向后倚在床柱上,摆了个舒适的姿势,悠悠道:“查案本身不难,找对人证物证,自然能厘清真相,可你十几年间孤高自赏,从不肯曲意奉承太子谢玉之流,自然只会离真相越来越远。反观长苏,先是住进宁国侯府,暗中观察谢玉行事,后又默许誉王随时来访,以套取更多情报,这种事情看似轻松,实则需要莫大的毅力与忍耐力。”

“不错……”萧景琰眯着眼回想,“他那时候说誉王是条毒蛇,呆在一起时间久了,会叫人恶心。”

蔺晨大笑起来,“对对对,他就喜欢给人取绰号,从前在山上的时候,我还听他说起你叫水牛,是也不是?”

萧景琰哭笑不得的看着他一脸促狭,自暴自弃道:“他不就是嫌我脾气直,又只爱喝白水,我小时候功夫没他好,打不过他,只好由着他叫了——难道他没给你起绰号?”

这回轮到蔺晨笑不出了,咳咳两声,开始顾左右而言他,“总之太子殿下需要明白,逼着皇上亲口下旨重审,绝非易事,长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,好在最终满了心愿。作为朋友,我们该替他高兴才是,至于你我二人之间若因此生了怨怼,未免就有些可笑了。”

萧景琰被他这副豁达直爽的模样感动了片刻,但有句话还是忍不住要说,“为什么本宫觉得,蔺公子对于挖苦本宫一事,好像格外感兴趣?”

“怎么会呢?”蔺晨一脸正经,“当年我挖苦梅长苏的时候,你没听见,那才叫挖苦,对你,我只是坦诚相告罢了。”

这人一定是在耍无赖。

萧景琰在心里下了如此判断,便不欲再纠缠这种无意义的话题,转而问道:“那请蔺公子明示,小殊这封信,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

“他呀……”蔺晨微微笑道:“诓我呢。”

“就为了让你回趟金陵?”

“何止是回来。他这是要提醒我,莫忘了他临终所托。”

“他竟有所托付?”萧景琰瞪大双目,脸上表情写着疑惑,“他只对你有所交代,却没什么话让你转达给我?”

“他都把你交给我了,还能有什么放心不下?”

“也许就是你漏听了。”萧景琰嘀咕一声,很是失望的揉了揉额角,“那他都向你托付了些什么?”

“梅长苏死前,让我多看着你些。”蔺晨望着他郁郁寡欢的脸,想起故友那抹狡黠而无奈的笑容,不自觉的神色温柔下来,“我原本使了个诈,想着先应承他,好让他去得安心,反正琅琊阁一日立于江湖之中,便可保你一日平安,至于这江山社稷,我可不在乎。不过长苏太了解我,嘿嘿,我使诈,他也不赖,居然给你留了封信,好叫我重返金陵,牢记自己的诺言。”

“可见蔺公子仍是重诺之人。”萧景琰并不介意他的狂言,反而认真道:“无论心中是否愿意,终究赴此一行。本宫尊敬公子为人,无意使公子受困笼中,现在既已明白此事缘由,是走是留,就请公子自行决断,本宫绝不干预。”

蔺晨瞅着他正儿八经的模样半天,扑哧笑出声来,“你这木头脑袋,要何时才能明白过来,我肯来为你瞧病,自然也是心中有愧,怕负了人临终所托,你一边说要我自行决断,一边冷冰冰板着面孔,是故意要赶我快些走吗?”

萧景琰莫名道:“难道本宫应该百般挽留?”

“请我留下,自然有你的好处。”

“据闻琅琊阁向来不涉朝堂,本宫怎好令少阁主破例?你是为了成全小殊才回了京城,本宫感念在心,但——”

“行行行行。”蔺晨赶紧打断了他的义正言辞,“真是再好的脾气都能被你气死。我先问你,前两日你父皇是不是醒过了?”

萧景琰吃惊道:“本宫不曾听说。”

“那是,你正昏迷,就算真有这事儿也传不到你耳朵里。方才贵妃娘娘和太子妃娘娘都格外在意你父皇如今的状况,我怀疑,怕是你装病这几日里,发生了什么事。

“这……公子的推测会不会太捕风捉影了?”

“是不是捕风捉影,稍后向贵妃娘娘一问便知,只是我瞧娘娘神色凝重,只怕在你父皇清醒的时候,发生的不是好事。”

“若果如此,多半也是和皇位有关。”萧景琰坦然道:“父皇因翻案一事定然生了恼意,说不定又要改立太子了。”

“可能性不大。”蔺晨迅速接话道:“其一,你自入主东宫以来,勤勉有加,并无半点是非落入人口,更换太子不是小事,皇帝绝不可能罔顾朝臣百姓之意,强行废立;其二,豫王淮王诸位皇子,或娶敌国公主,或先天有疾,或年幼轻顽,太子人选关乎国运,怎能弃优而择莠?”

“那本宫实在想不出,还能有什么了不得的。”

蔺晨挑眉看他一眼,欲言又止。

“公子有话不妨直说。”

“罢了,只是我一点猜测,具体如何,还是听贵妃娘娘说吧。”

一时间二人各怀心事,沉默了下来。许久之后,萧景琰抬头小声问道:“所以公子是愿意留下来的?”

蔺晨嘿嘿一笑,不肯言语,只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斜斜望住萧景琰,“你希望我留下?”

萧景琰哭笑不得,“公子说这话,莫不是在暗示本宫开口求你一句?”

蔺晨先前的轻狂样儿立刻又回来了,嗤一声道:“寻常人捧座金山上我琅琊阁,也未必能听到一个字,如今你一句话的功夫就能得了天大的好处,难道你还不知足?”

论起胡搅蛮缠的能耐,萧景琰比起蔺晨来当然差了一大截,好在他从不打算锻炼自己厚脸皮的功力,当即从善如流道:“好,便是本宫有请蔺阁主留下,还请阁主在这金陵小住,日后若有叨扰之处,请蔺阁主不吝赐教。”

他故意把“蔺阁主”三个字放慢了说,其间揶揄之意不言自明。

蔺晨却好似没听懂般,开开心心摇起扇子,“这才对了,你且乖乖躺着,待会儿外头人进来,你知道该怎么做了。”

说完,抛下一叠声唤着“回来”的太子,自顾自理了理前襟就冲到门口高喊一声“来人。”

萧景琰只得作罢,重新摆出一副大病初醒的样子,由着一群太监宫女围住自己嘘寒问暖,眼睁睁瞧着蔺晨面带得意,大摇大摆的消失在门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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